（一）
秋天里的苏州，秋雨连绵，竟愈见凄迷。
从姑苏区十全街的下榻酒店出发，跟着手机上的指示往前走，路上行人不多，车流稀松，大抵觉得这里有些漠然。庆幸道路两旁的吴越古风的建筑引起了我的注意，籍此稀释了我因找不着路而彷徨失措的焦灼。拐了好几个弯，记不得过了多少个街区，竟来到了人气兴旺的集市，我很兴奋，顾不上手机的提示音，匆匆关掉塞进裤袋里，大步朝着菜市场走去。
里面似乎开了暖气，暖烘烘的让人舒心，但一细想便知这是人气集中的缘故。我远道而来，试问又怎会漫不经心地逛菜市场呢？一心要买螃蟹，正宗的太湖大闸蟹。我把行李箱提起来，绕了菜市场一圈，脚步恰好停在了一个卖大闸蟹的摊位面前。抬头一看，一位面目姣好的年轻姑娘站在里面，两人的视线就在这一刻平行了。只见她先跟我打招呼，带着梨涡浅笑，说道：“先生，买螃蟹伐？奴（ngou）这里有新鲜上市的，倷（nie）看看哉（ze）！”都言吴侬软语撩人，诚不欺我也。我实在没理由拒绝上前，便靠近了些，凑过去看了看玻璃箱里面层层叠叠的螃蟹。说实话，我并不会鉴定螃蟹的参差好坏，也并不曾吃过多少品种多少产地的螃蟹。对我来说，只有在掀开了蒸熟了的螃蟹盖子的那一刻，才能知道这只螃蟹的品质。与其装作懂行的食客对面前这些乌青的八足怪物评足论道，不如把视线焦点转移到这位生得宽柔秀丽、略施粉黛的江南姑娘身上。
她的乌黑长发盘起来梳了个发髻，一对柳叶眉似乎是被精心裁剪过的，恰如其分装饰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，细长的睫毛一合一合地传递了一种惹人怜惜的眼神；两边的小酒窝在皮肉紧致的脸颊上打转，殷红的小嘴唇里隐约露出一两颗虎牙，也是可爱；她穿着靛蓝色的贴身小棉袄，里面系着胭脂红的丝巾，双手戴着绣花袖套，腰间的右边衣袋里插着一双手套，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架势，做好了抵御向她袭来的讨价攻击的准备。小鸟依人的身材，娇小玲珑，同时一种稚气的娇媚随着她口中软糯的一字一句散发开来，能够让气势汹汹的客户失去了砍价的力气，便酥软了下来，只管再多听她一句话、再多看她一眼。
华灯初上的相门古城墙
我回过神来，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使命是什么，于是问她：“这是本地的螃蟹？是阳澄湖的么？”
没料到她竟噗嗤一笑，回道：“弗晓得！奴只晓得是附近湖泊的，现在都深秋时分哉，这会子哪里会到处有老里巴早的阳澄湖大闸蟹欸？”
我自觉有点尴尬，只好悻悻地说：“那你帮我挑十二只螃蟹，送到广州行吗？”
或许她难得一见出货量尚可的订单，不自觉地用葱管般的手指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，喜上眉梢，说道：“倷从广州来这出差的？专程过来买螃蟹么？”
想必是打量过了我这番西装革履的行头，但我没跟她透露自己的学生身份。千里迢迢来到这里，固然是有我自己独特的原因和动机的，但怎教我开口去阐明这段内心独白？思忖良久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只见她早已穿上手套，俯身从玻璃箱中拾起一只手掌大小的螃蟹，放在案台上用草绳纵横扎住八条蟹脚和两根蟹钳，然后稳稳当当地摆在案上，动弹不得的螃蟹只好通过吐泡沫的方式来宣示自己的抵抗意志。我的心思全然不在螃蟹上，只顾着凝视着她，不经意便出了神。年纪轻轻的姑娘，扎螃蟹的动作倒是十分周到利索，螃蟹应该会感到宽慰吧。
少顷，十二只螃蟹业已全部扎好了，齐齐整整地排了一列。她抬起头，用手背隔着手套擦了一下额头，对我说道：“呐！都扎好啦。”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了一种稚嫩的骄傲，还有一股想要被表扬的期盼，但我吝啬了本该送与她的赞美和鼓励，压在心底里。
“好！有纸么，我给你写个邮寄地址。”我从大衣内衬里拿出一支签字笔。她恍然大悟似的转身，抽出一叠便签递给我，耸了耸肩，略带歉意地笑了笑。
须臾，她接过写满了文字和数字的便签，鼓起两腮问道：“哦！是要送到广州的大学嘛，收件人是‘文婷’。嗯？怎么不写全名呢，难道……难道她是你师妹不成？”说罢还揪着便签在我面前扬来扬去。
姑苏古运河
果然是一位聪明伶俐、洞明世事的女孩，她让我无处可逃，也无话可对。如果再讲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，也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借口罢了。我只能不说话了，顶着她的得意和俏皮，嗖一声抢回便签，在这个被猜透了的名字前面添了一个姓，藉以完成了对面前这位老板娘的妥协与投诚。
她瞄了一眼便签上那个补全了的名字，抿着嘴一笑道：“倷送俚倷螃蟹作甚？”
“她是这里本地人，想让她在生日当天吃到家乡的螃蟹。”我感觉到自己被审讯了，但这种感受很奇异：本来是不愿说出来的，但说出来以后竟舒心多了。
“勿妨事的。倷对俚的好，俚倷都会记在心底里哉。”
“你看我像是拎勿清的小赤佬么…”
“哦呦歪！倷还能说两句本地话嘛，哈哈哈！”
“你快别做好奇宝宝了！拿到地址了赶快寄出去罢。”我有点恼羞成怒，被晚辈套路了实在提不起聊下去的兴致。她脸上略带娇羞，依然熟练地把装满冰块的塑料瓶子塞进隔热泡沫箱子里，两层冰，中间夹着十二只螃蟹，盖好密封，贴上标签。最后，她拍了拍双手，提醒我说，苏州有螃蟹专运，最迟明天傍晚就能飞抵广州，还用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来叮嘱我别忘了通知那位师妹去接收快递。我装作对她的话漠不关心的样子，只管麻利地扫码付款，提起行李箱子便转身要走。
七里山塘的夜色
“欸~倷不给奴留个电话伐？”回头只见她伫立着，脱掉了手套的双手的手心向外，手腕背部抵在腰间，蹙眉嘟嘴。看着这副架势，我只好乖乖地在便签上写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。
“方才奴有点冒昧了，弗好意思。明儿还会落雨，顶好带把伞罢。”
“没事。我要赶着去无锡硕放机场了。再见！”
“快递送到了我会给您发短信的了。下次再来苏州白相（玩）哉！”
走到菜市场门口，和美的秋日的夕阳倾洒进来，我和那拉得老长的影子披上了一袭金黄色的纱幔，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觉油然而生，舒心写意，飘然忘俗。停了一阵，我禁不住要回头往姑娘的摊位方向望去，竟发现她在向我招手道别。我也对她摆了摆手，转身慌忙离去。
第二天，回到学校后我马不停蹄地投入到紧张的毕业准备工作当中。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，收到了她发过来的一条短信：
“我是萍萍，螃蟹已经送达啦~”
“嗯知道了。”
太湖大闸蟹
（二）
苏州是灵秀、温良、内敛和柔婉的，她是江南的眉眼，她是水做的骨肉。
一年后的冬季，我从广州白云机场飞到上海虹桥机场，直接转乘虹桥火车站的高铁抵达苏州火车站，辗转一番，再次入住了十全街的那家酒店。我心里有些着急，不愿在去往苏州的必经之地上耗费时间。在一年前的两三天里走遍了网师园、拙政园、浪沧亭、耦园、相门城门、平江路、虎丘、苏州大学等等景点，也尝遍了当地各种小吃名菜，走马观花式的旅途纵然会给人以大快朵颐的体感，但却缺失了别有风趣的观感和细微精妙的憬悟。这次再来苏州，就是要弥补由这份缺失所带来的遗憾，这一来便难掩再见故人的兴奋了。
拙政园的秋色
清晨醒来，还不忘抱怨昨夜窗外淅淅沥沥不停的叨扰。当我走出酒店后才知道，那些烦人的叨扰原来是一夜雨雪。雪对于一个岭南人来说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意象，雪是如此的罕见，以至于任何关于雪的意境都是弥足珍贵的。我不禁长吁一口气，默默感叹：银装素裹的苏州，美得让人心疼，让人怜惜。
苏州的文化气韵是浓厚而朴实的，轻柔婉约的辞藻，清新秀丽的书法，悠扬撩人的评弹，小桥流水的院落还有令人目不暇接的牌匾和对联。尽管缺少了庄严肃杀的金陵王气，但她的气息确实能予人一种真实的休憩，她的纤巧别致的庭院园林能给人带来长远的慰藉和深远的宁静。当地水系的氤氲滋养了当地人水一样的脾性，和他们谈话闲聊是惬意的，就连听他们生气骂人也像是在听戏。弄堂里的家长里短，小船上的渔灯细语，石桥边的寒暄作揖，白墙青瓦上的炊烟袅袅，一出昆剧黄粱梦，人面桃花相映红。
雪后的网师园
我想，人与人之间的稳健关系，靠的是长年累月积攒起来的信任，靠的是朝夕相对培养起来的感情。用过的物品和崭新的礼物是这些信赖和情感的载体，也是传情达意的纽带，默默无声地维系着两人之间珍贵的岁月沉淀，很是纯粹。腼腆和脸红不是女人小孩的特有气质和气色，男人也同样拥有，无奈黝黑脸庞使之显露不出来，层层叠叠的皱纹盖过了内心的柔软和眼眉的憔悴，嘴角浮现的一丝丝无奈，欲言又止，旁人又何曾捕获到了呢？
我不愿在这里细说寻找那位卖螃蟹的姑娘的历程，因为无论我如何去矫揉粉饰，都改变不了不可能再见到她的事实。我悔恨自己当初没有把她的号码精心保存下来，也怨恨自己当时回复了她这么一句冷冰冰的短信。无法原谅这样一个漠然冷淡的自己，更无法忘却她的梨涡浅笑。
在周庄古镇的一家酒馆里面，孤单的醉醺醺，落地窗外一片混沌的白。平静如镜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轻盈而深邃的白雾，隐约还能看到湖对岸的垂杨柳在摇曳，娉娉袅袅，宛若一排装裱这一片硕大深色玻璃窗的流苏，几座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桥和亭是窗上未消融的残雪，万径人踪灭，心生凄惶。步履蹒跚地走在全福长桥上，被雨雪湿濡的寒风凛冽，搜刮了身上所有苟延残喘的热情和冲动，剩下一颗像铁板一样又硬又凉的心。天色晦暗，开始下起了小雪，周遭寂静得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。暮光云霭，寒水长空，阒寂是雪中的乐章，赋予了苏州以清癯，孕育着史诗一般恢宏的蕴涵。
周庄古镇的全福长桥
“花开堪折直须折，莫待无花空折枝。”有些事，错过了时机就不会再重来了；有些人，一旦错过了就不会再相见了。“想要找到她”是动人心旌的自我承诺，但这不过是一种情感上的奢侈，倘若继续寻她千百度，最终未免会落得个怅然的偏执。徒然伤心，强行怀念，是对过去美好回忆的一种亵渎，继而孪生出一种绝望的执拗。教他舍得，由它烟消云散，从回忆的淡淡的哀愁里把他带出，往前看，往前走，就是对相思的焦灼和无言的辜负的最好救赎。把那一份情愫和躁动放到箱底里，整饬这堆陈年旧事，锁上锁，就这样吧。
平江路外的小雪人
